大概花了一個多小時的車程來到跟順平約好的地點,一下公車便見到順平熱情地向他揮手招呼:「我太興奮了,早了快三十分鐘就跑到這裡等!」順平剪去了及肩的長髮,留了點瀏海遮住額頭的疤痕,雖然時不時會因為晃動而露出來,不過傷疤也沒有那麼明顯了。虎杖很久沒看過順平爽朗的笑容,這些日子的鬱悶彷彿一掃而空。
順平的學校就在附近,於是帶著虎杖到校園裡走走,假日仍舊有少數學生出現在學校裡,據順平的說法,不少人是來趕作業或自主創作,因為有些設備只有學校有。
他領著虎杖閒逛校園,分享著因為課堂作業而在哪裡取景、拍片。還在讀專一的順平學習項目很廣,從編劇、腳本、攝影、燈光和剪輯,還有一堆有的沒的基礎理論,忍不住抱怨為了作業有多頭痛,但虎杖依舊聽到他對電影滿滿的熱情,而且似乎有增無減。
在學校裡也繞了有一個小時,大概因為好段時間沒碰面,太多事能聊。虎杖也講了不少靈研社的趣事,順平對一些靈異現象或恐怖故事也有點興趣,聽得津津有味。
接著他們到附近的電影院看了部以前一起看過的片子,那兩個小時裡,虎杖感覺像回到高一時幾乎天天和順平混在一塊兒的日子,其實也只是不到一年前的事,卻彷彿相當久遠,令他懷念。
他真正明白了電影的確不算他的愛好,只是很喜歡跟順平一起看電影,想到這就覺得很對不起七海買的螢幕和串流平台。
結束後他們在鬧區晃了晃,最後決定買點菜到順平的租屋處吃頓晚飯,由虎杖下廚。順平也藉這個機會跟虎杖學點基本的自炊技巧,在廚房裡他比媽媽和虎杖笨手笨腳多了。
租屋處在一棟屋齡不輕的公寓裡,房客大多是學生,環境還算單純。屋內空間有些狹小,但基本的格局設備一應俱全,一個人生活已足夠。
虎杖在料理時好奇問了順平獨自生活的感想。順平對現況似乎挺滿意,雖然偶爾會感到寂寞,但大部分時候他很享受一人時光,而且光學校跟打工就常常讓他忙得不可開交,不過確實比以前充實多了。
在順平畢業後的第一次碰面,虎杖感受到他脫胎換骨般的重生與自信,沒想到順平有天也能這麼開朗,初次見面時那個將周遭拒之於外的內向男孩幾乎不見蹤影。
虎杖在洗手槽消著馬鈴薯,順平於一旁將紅蘿蔔接著塊狀,待會要煮一鍋馬鈴薯燉肉。
「那你在學校還好嗎?聽到你加入靈研社,高木應該死心了吧?」順平問。
「算吧……但我有預感,那傢伙在三年級時開學可能還會再來纏一遍……」畢竟沒有老師每回見到學生的第一句話是:「虎杖!趕快放棄靈研社,加入田徑社吧!」高木只是不打算太強硬,但離放棄還有很大一段距離。
「那大概證實你真的很適合練體育,悠仁以前不是也練過田徑嗎?之前運動會的時候還看過你跑贏校隊呢!」順平想不論哪個運動社團都會認為虎杖是值得琢磨的璞玉吧。
他隨意講講的話到讓虎杖又閃過,或許再回去練田徑是個不壞的選擇,就算高中只剩下一半的時間,高木一定也會歡迎他加入吧。
……不行,至少要有新人加入靈研社,否則學長姐會很困擾的,既然要幫忙就幫到底。
虎杖搖搖頭:「我覺得靈研社也很不錯,我很喜歡社團的氣氛。」
順平聞言:「那就好。」他將切好的蘿蔔丟到沸水裡汆燙,隨即換了其他話題:「那你畢業之後有什麼打算呢?」
虎杖沒有思索太多:「工作吧,反正我的成績也考不上什麼好學校。」搞不好在選科系時就遇上第一道難關,沒有能過作為專業的愛好比他預想的麻煩,看不見未來的不安全感漸漸將虎杖包圍得愈來愈緊密。
「順平,」虎杖語氣突然凝重起來:「你會不會覺得,我這樣很沒出息?」他停下了手上的動作。
「咦?為什麼?」第一次見到虎杖垂頭喪氣的模樣,順平有些詫異地望著對方。
虎杖想起七海對他說過的,儘管知道七海只是擔心他,仍感覺那席話帶著一點細小的刺,輕輕戳著他。
「都已經要成年了,還成天過得迷迷糊糊。不知道以後要幹嘛。」雖然還沒升上三年級,但班上不少同學已經在互相討論著未來的事,有人打三年級時退掉社團專心升學,有人決定在的社團活動直到最後一刻,也有跟他一樣迷茫找不到目標的學生,虎杖覺得像他們這樣的人,已經能感受到被拋在身後的氛圍。
「像這樣的人也很多,但大家也都過得好好的,不是嗎?」順平似乎對這些很有感悟,娓娓道:「遇到悠仁之前,那段日子對我來說簡直生不如死,連喜歡的電影都變得無趣。認識你之後全都不一樣了,就算不看電影也很好玩,吃個飯、聊聊天、散散步,或者什麼也不做都很有意義,有你在旁邊什麼都好。」
「所以我想,不曉得要幹嘛也沒關係,好好吃飯、好好睡覺、看喜歡的節目、聽喜歡的音樂、跟喜歡的人相處在一起,這樣就很棒了。」
順平看相虎杖,對方只是靜靜盯著手中半裸的馬鈴薯,沒有太多表情的面容似乎放鬆了一點點。
「馬鈴薯要切嗎?」順平問。
「啊、好啊。」此時發覺自己停下來的虎杖,將去皮的馬鈴薯遞給順平,繼續完成這鍋馬鈴薯燉肉。
晚餐時順平又問虎杖要不要留宿一晚,這個提議令虎杖心動,猶豫了會兒決定傳個訊息詢問七海的意見,果然是二話不說就同意了。不得不承認做為一名監護者,七海的管教確實不嚴格。順平房裡一直預備著第二件被褥,像是等這一天到來而準備。
晚上兩人用電腦播放些順平入學以來的影像作業,也有他閒暇時自己做的錄像,以及一點點攝影。其中一支小組作業是組員們親自下去兼做演員,當然包含順平,青澀不成熟的演技引得兩人難忍笑意,最後的成品是十分多鐘的微電影,雖然比不上市面上的影像作品,但也很難相信是新手的處女作,順平說大家為了這支影片熬了好幾個夜,拍片的各種細節虎杖更是有聽沒有懂,不過他無所謂,光聽順平說他就覺得很有趣了。
虎杖借了順平的衣服,他有一些寬鬆的衣物,穿在虎杖身上還算合身。他們兩條被舖並排,躺了好些時間還未入睡。順平因為前陣子期中考時常挑夜燈而打亂了作息,虎杖則因為近期開始的失眠還未得到改善。
順平注意到虎杖還清醒著,索性向他問道:「最近有什麼心事嗎?」
虎杖有些措手不及:「唉、沒有啊……」
對方好像早就識破虎杖平靜的偽裝:「如果有什麼煩惱的話,可以告訴沒關係,總是把不開心的事自己吞,總有一天會生病的。」
在虎杖打電話給他時,就從話筒裡察覺到對方的欲言又止,有些擔心的順平乾脆將虎杖約出來碰面,希望能讓他好轉些。
就像當初虎杖陪他渡過最黑暗的時期,雖然他的援助可能微不足道,但這次,他想換他幫助虎杖。
「現在不想講的話也沒關係,想說的時候隨時都能找我,打電話傳訊息都可以。」
可能是順平溫柔的話慢慢流入虎杖故作堅強的心,終於鬆了口:「我最近跟娜娜明吵架了。」虎杖明白那不算吵架,但想不到比這更合適的形容詞。「他的脾氣一向很好,可是你也知道,我最受不了長篇大論的說教了。」
「我了解他在擔心我,可能怕我以後沒辦法好好照顧自己,怕我沒出息之類的。我很清楚現在這樣很不好,被他講那些後,覺得自己真的沒救了……」
七海沒辦法像爺爺一樣,虎杖在外面遇到挫折,失意了、想逃避了,隨時能回到爺爺身邊取暖,永遠有個家能回去。但七海不是,他只是作為短暫的監護人,陪伴虎杖到成年為止,也許到時候七海又會搬家,搬到虎杖陌生的地方,新的家也不再會有屬於自己的房間,不會有他的生活痕跡。
虎杖想起那晚對七海說的任性話,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而發脾氣。七海面無表情,但或許藏著失望。
「我知道了。」
虎杖每回想起,這句話仍會化為一根細針,札在他的胸口。
「……我只是想到,以後真的剩自己一個人,就……」很寂寞……
虎杖沒有交代清楚前因後果,順平卻好像已經掌握了些來龍去脈,逕自說起往事:「我爸媽小學的時候離婚,我從來沒看過他們吵架,也沒人跟我說為什麼,爸爸就突然離開了。後來他再婚,還生了孩子,有一次我在街上看到他們一家三口和樂融融的樣子,心裡想,爸爸旁邊那兩個人,原本應該是我跟媽媽。」
虎杖第一次聽到這段故事,他只在順平家的客廳看過和父親的合照,但他從來沒有主動過問。
「我大概曾對爸爸懷恨在心,到現在也還是無法理解,為什麼要離婚。」
「但從國中開始,爸爸偶爾會跟我聯絡,問我跟媽媽過得怎麼樣,在學校好不好,見面的時候會買東西、或塞點零用錢給我,畢業典禮時也有出席。」
「時間久了,我對他們離婚這件事比較釋懷,我想他們有認為這麼做比較適當的理由,我也不覺得自己過得不幸福,爸爸還是很關心我。」
「所以我想,分開也不一定代表結束,只是我們都要學會面對沒有一直陪著自己這件事。」就像他很清楚,虎杖有一天也會不在他身邊。
順平的語氣非常溫柔,輕輕地把虎杖最後一道防線輕輕撥開,連虎杖都很意外,他居然就這樣哭了,一聲不響地落下了淚。
他並非真的難過,只是順平的一番話令胸口湧上輕微的酸澀,淌流了幾滴淚珠在枕上就停止了。
爺爺很早開始就訓練虎杖獨立生活的技能,虎杖也從來不認為未來在這方面會遇到什麼問題,直至最近才發現,所謂的照顧好自己,不單單只是吃得飽睡得好。
他早就明白爺爺會很早離開,到現在還是不時想著,如果爺爺在的話就怎樣怎樣;他知道順平一定會比他早畢業,卻有點招架不住超乎預期的空虛;他曉得再過不久七海也會不在身邊,無藥可救的依戀卻一天一天嚴重。他老是要別人不要把他當小孩看,結果自己根本沒有準備好長大。
順平好像看穿虎杖的想法,有補了句:「學會一個人很難,慢慢來沒關係。
其實只是很簡單的一句話,虎杖花了一些時間消化,心情才漸漸地比較舒坦。
「嗯,謝謝。」